这是一个怎样的“勤杂工” 能让全中国时装编辑和品牌公关都记住他

2016-06-28 09:09 界面

小飞在他的工作室样衣间里 图片来源:受访者提供

小飞,男,北京人,36岁,高中肄业,后考取非统招计算机专业大专学历,已婚,育有一女(已上小学),体型微胖,身高170厘米左右,长相徘徊在中等下游,穿着偏街头风格,戴金项链,北京口音较重。

在外人来看,这也就是一个自认很潮,家里有几套房,周末会在工体、三里屯开着改装得惨不忍睹、贴着廉价车贴的宝马三系炸街的北京混子。

但,事实截然相反。

小飞,为人谦逊、聪明、责任感强,吃苦耐劳,2006年进入时装杂志行业,从助理做起,是开创第一代“带车助理”的鼻祖,后发展成私人小集团,率十来个助理为各大时装杂志编辑提供拍片助理服务,半途转行,开设“F.Center飞盛思特文化传媒有限公司”,现为包括Loewe、Gucci、Celine、Dolce & Gabbana、Bally、Saint Laurent Paris、KARLA OTTO(著名时装、奢侈品类公关公司),MaxMara在内的多个奢侈品牌提供样衣托管、媒体、艺人出借协调、快递直送等服务,其工作室拥有完善的样衣间配套,同时设有摄影棚以供出租,合法工商注册公司、提供正规机打发票。

杂志助理

我和小飞已经很久没见了,他把头发剃成圆寸了,原来他是长发,好像还带点弯儿。2009年,我们第一次碰面,他到我办公室送品牌借给我用于拍摄的样衣,就像之前描述的那样,小飞看起来有点凶,没法和电话里那个很客气的他联系到一起——“XX老师,您好,我是小飞,您那几套样衣用完了吗?我可以派人去取了吗?”

“我06年那会在东方广场卖衣服,牌子叫哥伦布,一户外品牌。那会我们店里老来人,跟店里人说这个那个我要用,我那同事就拿一本子记,还告诉他哪个能用哪个不能,完事儿了就给他放袋子里拿走了,过两天再还回来。我就问我同事这人干嘛的,他说是杂志的编辑借店货拍杂志片儿的,我心想这事儿有意思啊!后来就揽了这外借的活儿,有次听说有本刊招助理,我就去了,叫《Miss格调》,面试我的是曾焱冰曾老(现为《Vogue服饰与美容》中国版编辑部主任),她就问我,我们这以前的助理干两三月就走了,你能待下去吗?我觉得我这人还挺踏实的,我说能。就这么着,我开始当编辑助理,那会我是正式入职的,一月工资2000多。”

小飞在《Miss格调》中跟的第一位编辑,叫李波(现服务于《芭莎男士》),我和小飞见面的时候,正巧遇上了他,即便是外人,也能看出他俩交情颇深。“那时候国内没那么多大牌,也没什么公关,借衣服都得跟店里说,销售不搭理你是杂志还是别的,跟他们卖货又没关系,你去了还等于给人添事儿。可我卖过衣服啊,东方广场的人我熟,不熟的还能靠认识的人搭个话,所以我能借来的店货挺多。李波一看这人行啊,就还挺器重我。后来我都单干了,我爸车祸住院需要钱,可我没那么多钱,他二话没说借了救命钱给我。”

小飞心细,这和他的外表大相径庭,懂行的人都知道做一个优秀的编辑助理绝非易事,除了基本的借还衣服,在拍摄现场还要解决突发情况:“比如摄影师说想要把仿真枪做道具,我就得第一时间反应哪去给他尽快弄来。”可以说,编辑助理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担任着制片人的角色。小飞在这方面做得很优秀,在其从业的十年间,几乎没听到他在业务上发生过什么闪失。如果按一方水土养一方人的说法,他有点像南方人:“小时候同学就都说你家里是南方过来的吗。我这点可能和我曾经跟着一四川大哥打工有关系,他就心细。从当民工来北京,到自己做生意,十年前就能买房买车。我觉得心细肯干,怎么都有口饭吃——有阵子我喜欢嘻哈乐,记得50美分(50 cent)唱过:你别看我现在这样,但我照样每天要很努力地拼命……”

正是因为这些特质,让小飞的事业遇到了转折:“李波有次带我和倪亚(《男人风尚》前执行主编)、康乐(《芭莎男士》前执行主编)见面,他俩就问我们能在你没片子时用用你助理吗,这哥儿几个好啊,李波答应了。”

但真正让他打开局面的是因为一辆汽车:“我那会借衣服,大包小包地坐地铁,公共汽车怕给挤丢了,心想有辆车就好了,这一天也能跑更多地方去借,还不怕东西掉了”。在父母的资助下,小飞花7万块买了辆如今已退市的大众高尔,成就第一代“带车助理”先锋——直到现在,还能在那些招聘编辑、造型师助理的帖子中看到类似附注:最好有车。

“有车后外活儿就更多了,那会干一个外活儿从借到拍再还一趟下来,给我200到300块,当时堵车没那么严重,油钱100,我赚200,一月下来加上工资能有四五千收入,这在当时挺多啦!但的确有点影响本职工作了,中间曾老(曾焱冰)让我当编辑拍片去,但没干多久我就不拍了,要是让我半年拍一组好的我能,但每个月都要出好作品我没信心,而且拍完了还得开会评,我怵那个。”

助理公司

小飞的微信联络人有上千个,但其实他的通讯里存储得更多 图片拍摄:周兰亭

2008年左右,小飞离开了《Miss格调》,专职做助理。一开始单打独斗,后来活儿越来越多,他开始叫身边朋友来帮忙。起初只是心想让有些没工作、或者工作时间比较自由,并且有车的哥们顶个场,但之后小飞觉得活儿挺多,一个月下来挣得也不少,干脆自己领个头,带着大伙一块干就成了。

2008到2013年几乎是中国时装杂志最鼎盛的年代,广告销售经理们总有签不完的订单,随之而来的别册、软文需要大量编辑负责拍摄的内容。此外,各本杂志为了赚取更多的利润,也是鼓足了劲儿奔赴在赶英超美博门面的路上:大制作、大明星的拍摄络绎不绝,对助理的需求更是旺盛,你可能听说过那些拿着微薄酬劳却干着最辛苦的体力劳动的助理们,因为一些意外问题被编辑骂到精神失常的故事——那是中国时装编辑们最耀武扬威的日子。

大部分杂志助理都是在校生,流动性大且经验不足,往往好不容易被“调教”出来,又因各种原因离开。小飞则不然,他的“助理公司”旗下的人,都经过他一手培训,从跟品牌发邮件借衣服、跟踪整理、片场跟拍到后期还衣样样在行——“小飞的助理们都挺好的,用他我放心,就是价钱有点贵,所以我一般都是在大拍摄时找他。”某时装刊物的时装总监说。

“一开始一个活儿就是是行价,300,后来油钱、物价涨了,我们也跟着涨了,从500到800。那时候杂志的活儿多,我这好点的助理一月能赚万把块,差一点的5000来块。我自己干的少了,主要就是给他们统筹安排工作,再接着开始收一个所谓的份儿钱,每人500,一来就当大家给我一工钱,二来我琢磨着用这钱大伙儿谋点新事儿干干,因为已经有点规模了。我们最后买了一金杯,也雇了司机,但结果发现没什么大用,就给卖了,不过算是没赔没赚。”

伴随压力而来的是小飞的烟瘾变得越来越大 图片拍摄:周兰亭

当“助理公司”头目的日子里,小飞的生活很辛苦,满脑子都是样衣、快递、人员安排,一睁眼就是大量的电话、短信:“基本晚上都得一两点睡觉,可能睡不了俩小时就得起床,有一次我出错就是因为睡过头了,(康乐)康老师本来约好让我早晨去机场接他,他那次出差回来拿了好几箱东西,但我起晚了,后来玩命往机场赶,路上我跟康老师打电话道歉,他说你不用来了我自己打上车了,我知道他不是小心眼的人,但这些年为这事儿我还是挺自责的。”

“不过多晚我都会回家,因为我只要回去了,我媳妇才能安心,”小飞的太太算是她的发小,俩人因为一次拍摄相识,“有次拍美容片,得让模特剪短发,我找了多少个姑娘都现场一听就都跑了,后来把我媳妇找来了,没想到她一听特痛快就答应了。再之后《Miss格调》办了个类似相亲会的活动,我叫她也去了,现场有人跟她搭话,我说对不起这是工作人员,不参与此次活动。”

小飞工作室

小飞工作室中的样衣间一角 图片来源:受访者提供

随着网络、社交媒体的流行,时装杂志的好日子逐渐成为过去,小飞开始为“助理公司”的未来踌躇,但天道酬勤,在过去几年积累的业内口碑给了他第二次转折:“我得感谢原来Loewe的Alice(现任某精品皮具集团北京区公关人员),Alice大姐一直向上海总部市场和公关部门那边力荐我,让我赶上了Loewe这个客户。那时候编辑之间不得老自己转衣服吗,这家用完了转下家杂志,有时候还得转给明星经纪人,其间可能就会发生一些问题;另外一般品牌、杂志用的普通快递也不管你这里面是什么东西,送到就完了。送丢了也是常有的事儿,或者一开箱发现少了东西,但双方都说装的时候没问题。”

小飞所说的样衣丢失,正是杂志编辑、品牌公关的噩梦。大部分品牌面临和杂志一样的问题,做最基础、也是最复杂工作的样衣小弟小妹流动性大,而有些品牌也因为在华规模较小,甚至不具备专业的样衣间和相应人力。如何保证能为在京数目较多的媒体、艺人提供品牌新款时装从而提升曝光率,同时避免丢失,一个做中间协调的第三方样衣间需求诞生了。

“Alice的推荐下,我接了第一个客户Loewe,他们把样衣都放在我这,编辑和经纪人跟他们邮件沟通借衣后,客户会把邮件转给我,我在从中协调怎么给人送,还有拿回来的事儿。因为也干了这些年嘛,这圈里的人都算认识,做起来也还成,当时一个月给我的服务费是5500元,我找外面开个发票花500块的点儿钱。还有你知道Fendi不是把样衣直接放在店里让店员拿给编辑嘛,结果他们丢了一次店货,店员抱怨肯定是自己去库房拿样衣时店里人员不够才闹出丢东西的,后来他们也找到我,把样衣放在我这了,我给编辑送,等他们拍完再拿回来。一茬接一茬,Dolce & Gabbana有次做新品预览,他们人手特别少,新衣服到了还得整理熨烫、按照规定搭配,根本忙不完,问我能不能来帮忙,我说可以就接着聊费用,他们说香港那边的老大决定按一天100给我,整个下来七天700块,我开始想这太低了,但琢磨下就当是赚个人情赚点名声吧”。

Dolce & Gabbana的预览完成地非常顺利,小飞过往的人脉积累甚至能充当临时公关的角色,这让他获取了甲方的信任:“后来他们又找我,我就说咱能不能涨点钱,Dolce的姑娘说没问题,我们老板指名道姓要你来,说小飞很重要。”

“慢慢做久了,有些品牌的人跳槽到别的品牌了,也会找我继续做。”如今,小飞服务的客户扩展到了Celine、Gucci、Bally、Saint Laurent Paris,KARLA OTTO,MaxMara等,也有晚辈开始尊称他为“飞哥”了。他注册了公司,取名“F.Center飞盛思特文化传媒有限公司”,给员工上了五险一金,在东四环租了一处300多平的工作室,一半用作样衣间,一半用作摄影棚。年迈的父亲平时也在这里,老爷子气度不凡,也算沾了儿子的光,几乎所有涉及老男人主题的时装片,小飞他爸都客串当模特拍过了。

“客户多了嘛,得公对公了,得有正规发票。”现在,单个品牌付给他的服务费已从当年的四位数上升到了五位数,算上客户总数,小飞的收入今非昔比。对品牌而言,这是一笔划算的生意,因为就像之前在做助理时得到的评价一样,小飞让人放心。

可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,小飞也遇到过棘手问题,结果导致他失去了一个顶级品牌客户:“有次把东西送回品牌那,他们说少了一件东西,但我们都是有过清点登记的,后来交涉过程中我听说品牌认为有可能是我们自己的员工拿走了,但我绝对相信我的同事不可能这样做,接着品牌就不和我们合作了。”

“你哭过吗?”回想起我见过的那些因为一点小事儿便被骂得狗血喷头的助理们,以及就连我这个自诩不爱哭的人,也曾有被冤枉后眼红偷偷抹鼻子的经历,眼前这个对自己和同事要求极高的前辈想必也有过。

“哭过,就是因为那次丢了客户的事。”那次事件后,小飞在回家的路上,一边开车一边抹眼泪——他的手不大,挺厚实,习惯了整理堆积如山的样衣,也有劲儿搬整箱整箱的重物,但用来抹眼泪却不多。“我心里有点委屈,给媳妇发了微信,媳妇一劲儿安慰我——嗨,但我知道我还得自己消化这事儿,这些年就哭过那一次。”

真金不怕火炼,小飞的业务持续进展,陆续还有几个顶级品牌将要进入他的客户名单,甚至他还想扩充在上海的业务。这个既不是公关公司,也不是快递公司的第三方样衣间,在夹缝中生存得游刃有余。时装杂志或许没落了,但只要零售还在,这些品牌还要在中国用样衣做媒体、名人推广,那么小飞的买卖就能继续。

尽管没受过多么高的教育,但小飞对待生活的态度就像他对工作一样质朴又智慧,他七岁的女儿漂亮得让平日极为谦虚的小飞自己都不羞于称赞:“随她妈妈,你看我这样是拿不出手了,但我闺女能见人。她妈脾气不好,总说她,我就跟我媳妇说你瞅,咱们姑娘一直在学怎么做个更好的女儿,你也应该学着做一个更好的妈妈。有阵子我去接我姑娘放学,我一般把车停在离学校远点的地方,不是怕同学之间攀比家长的车啊,我是想和我姑娘走会路,就跟我小时候家里来接似的,因为平时忙,能在一起的时间不多。我还给她写过一封信,我说就算你长大了给我带回来一个女孩也没所谓,爸爸会学会分享你的幸福。”

小飞工作室的专用样衣快递单 图片拍摄:周兰亭

当然,我们不能免俗地聊了聊关于小飞工作室的未来:“我也想过有个更稳定的靠头做大些,这样我们就能显得更正规啦,比如登记样衣的公司信纸,全都是印着公司Logo的好纸。现在咱毕竟还是小,在这些环节我能省还是得省着点。之前也谈过一些类似的合作,可觉得还是不成熟。”

整个聊天的过程中,小飞接了9个电话,手机屏幕上排满了微信通知,但出于礼貌,他几乎没碰过手机,我知道不能再耽误他的时间了。

“你怎么来的,开车吗?”临走时我问。

“没,我骑工作室的电动车来的,这个快”。

“你们还有电动车呐!?”

“汽车、电动车都有,都有用”。

没有必要感谢小飞,因为他不是这个行业的雷锋;也并不想在结尾再度说尊敬小飞,因为说了跟没说一样。可倘若是换成一下这番话,我想大部分人不会反对:

我们都爱小飞。